2006年1月28日：昨夜有雨，晨起的鸟鸣清脆欲滴，湿润的远山，湿润的草木和水泥路面，湿润的空气和阳光，柔和的风。心里头好似有一股春水在流动，舒畅清爽。我确信春天从今天开始。今天是除夕，有许多事要做。
拖了地板，擦了茶几、餐桌、灶台，擦了书桌和电脑。一个上午过去。
父亲运自家种的桔子出来，一一给老领导送去。他要回乡下老家过年，把剩下的交给了我，父亲给了我一张纸，上面写了老领导的电话。帮忙送了一些，有的电话关机联系不上，有的回乡下老家过年。完成了父亲交办的任务，去理发，花了二十分钟，提价了，从五块提到了八块。理发店门口有卖鞭炮，才想起家里没有炮。还花了十块钱买了四个烟花，给女儿，她会很开心的，这年某种意义上说属于她的。
赶紧去给两位关心我着成长的领导送年，他们挽留我，我说，我得赶紧走，家里好多事呢。已是下午4点，钻进树人文体用品店，老板一家子忙着收拾店内的物什，说要关门了，赶着过年。买了四张红纸。又在沿街随意摆着的摊子，买了点花菜、生萝卜，萼菜。卖菜的小年轻说是帮父亲忙的，也不知行情，随便卖着，他也想赶着回家。看上去他像个大学生，虽然衣衫褴褛，白净的脸写满了聪慧。匆忙往家里赶，不时有年的鞭炮声响起。
夜幕降临。擦洗了两架自行车和一部父亲送给我的老旧摩托车，女儿在旁边看，呀呀地叫着，不时要插手。我告诉女儿过年了，过了年，明天你就三岁了。
岳父一家过来，妻子在忙着年夜饭。写了对联：“神犬续天鸡九州吟岁，新春临大节万众拜年”横披：“喜气盈门”。天黑了，城市的楼层节日灯火亮起，天空飘满了烟花，浓烈的烟火味充满了这个小小的县城。
吃年夜饭，电压不足，电磁炉用不上，吃不成火锅，又忙着下厨边炒边吃着。席间，说起忘了让父亲带点年货回家，说这事应当作儿媳的妻子做的。妻子大为不快。饭毕，已是九点半，给女儿准备了压岁钱，看春晚，也不知什么时间睡着了。就这样过了年，过了有生以来在城里的第一个年。
2006年1月29日：是大年初一，七点半，办公室林主任来电话，问新年好，说九点局里开一个会，团拜会。发现昨夜有三十二个短信未读。不时有短信再发过来。赶紧起床，洗脸，刷牙，煮长寿面，往里头放了三个红蛋。用手提壶烧了一壶水，摆上水果、瓜籽、糖果、香烟等等。吃了一碗面，已是八点半，泡了一杯茶喝下（在乡下过年，大年初一，母亲给我们倒一杯早茶，以示新的一年健康平安）。妻儿未起床，告诉她们饭在锅里。抓一把糖，给三楼同学的孩子，招呼新年好。开门，怕放鞭炮，点了四次，才成功。
骑了自行车。街道冷清，可是卖烧烤的早早摆了摊。残疾乞丐人抓着个盆子在地上爬行。卖甘蔗的夫妻俩身披着长褂忙开了，我注意了他们的衣衫和鞋子全是新的。卖水果的那个瘦高的中年人站在小摊 后面，目光呆滞地看着冷清的世界。捡垃圾的挑着行当缓慢地走着。卖气球的，卖冰糖葫芦的，一切都没改变。
除小乐回乡下老家过年外，其他的十一个人都到齐了，聚在局长室里，乐哈哈的，说笑
着。先是泡茶，过了三泡，大家在猜这茶叶的价钱，局长说是好茶，一一地猜，谁也没猜中。说是一斤五百七买来的，还是优惠价了。局长说话了，轻松温柔，抓住了节日气氛。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，家庭幸福。然后给了红包。大家谢过局长，局长说这是大家的，不言谢，我也有一份。再然后，各自散了，一出来，大家掏出手机打电话，乐哈哈的。
街上人一下多了起来。给妻子打了电话，问在哪，想让女儿到公园逛逛。妻子在洗衣服，接话口语逼人。我说，今天是大年初一，你不必要这样做事。
全家在三楼同学家吃午饭，喝了啤酒，醉了，躺在床上，突然想起梭罗的话：“有了思想，我们可以在清醒的状态下，欣喜若狂。”
睡了一个下午。后来才知道喝了四瓶，大大超量了，说实在的，那时，我是想醉的。
2006年1月30日：晨起，看了南方和北方的山，看了城市上空的蓝天。这样的干净，我看清楚了一切，远山的脉络，一个枯死的马尾松，几处坍塌的山体，最初阳光下，山上树下的影子。它们一下离我近了，它们也过节了，呼吸着一年里难得的干净空气。我真正的感受到这是过节了，美好的一切，我们都沉浸在祝福里。
岳母来电话，让我们跟大舅子去给几个叔叔拜个年，说去年没去的。她的意思说人家会见怪的。骑着摩托，带了妻子女儿，买了四箱苹果，到了城郊妻子的四位叔叔家。只有三叔在，其他都给他们的岳丈拜年去了。我们去了河对面二叔家，坐着喝茶，不久二叔回来了。我请他抽烟，他却请我中华烟，说试试这个。二叔是杀猪的，告诉我们去年送三个孩子读大学，基本没剩钱。我说，不得了，我这公务员最是寒碜了。
喝酒，二叔拿出了剑南春。大舅子说，这好酒要留着接待更上层的客人。二叔说，农民家哪来的上层客人，还是开了。我不敢喝白酒，只是喝啤酒。
二叔家旁种了一小畦苦菜，妻子去采摘，二叔的大儿子帮忙摘，二婶也来了，我女儿也去摘。我说，挖一株回去吧，种在阳台，挺好的。二叔非常开心，如果可以，似乎乐意把这一畦苦菜奉献出来，全搬到我家屋顶上种着。
又到了三叔家继续喝酒，三叔的姨丈也来拜年，说是开车，一向不喝酒。在场三叔的女婿说，昨夜，县医院所有的外科医生都去加班，他CT 室的也去了，昨日，有十三个人住院，全是车祸，撞得个个血肉模糊。说，当医生的命就是不好，他现在非常想睡觉。
从三叔家出来，我带妻儿都相邻的上太龙水殿去。一路上碰到的全是摩托车，年轻的小帅哥也好，青年人带着一家四口人也好，都一脸红红的酒色，疯狂飚车。我对自己说，他们真的酷毕了。买了烛火鞭炮，一整套礼仪后，我为自己为妻子为女儿各抽了一签，我的第十七签：“口舌时时见，疾病保安康；家门多坎坷，口舌落空亡。”殿里的老头说这签不错，不要单纯看字面意思不好，其实这签不错。我弄不明白，这怎么好了？看来我是白读了一肚子书了。
晚上，妻子的舅舅、表哥表嫂一行六七人来拜年，我的好友颜建万携妻子和得了白血病的儿子来访。我是主人，我得让他们兴尽，我把三楼的同学一起叫来陪他们喝，我醉得一塌
糊涂，我感觉整个屋子转了起来，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走了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躺在床上睡着了。
2005年1月31日：很迟起床，今天初三，天阴，成团云朵布满南方的天空。
早饭后，太阳出来，满满的粉红色光落满大地每个角落。给父亲打电话，想回老家。老家，二十五公里外那个给了我童年和少年的地方，我是一直想回去的，在城里呆了六七年了，我还是不适应这里的一切，不适应这里的空气和灰色的天空，不适应这里混乱的街道和自以为是的人群。
老家里来了很多客人，他们正在喝酒，四十来岁的我当叫他大公的阿炊在主持酒场，看到我，他们都异口同声招呼，来来来，喝酒。我在寻找我的父母，说阿晶公过世，去年除夕夜走了，今天出山。父母亲在他家忙活。
新使婆也在座，肥胖的身子占据桌子一方，身上发出难闻的味道。她大碗的喝啤酒，大声说事，说家里什么都好，就差一个媳妇。她不会生育，收养贵州来的一个少年成人，算是她的儿子。后来他因盗窃，被判五年刑，去年出狱，在外打工，没赚到钱，没回家路费，除夕那天，家里用摩托车把他从远在百来公里外的永安市载回来过年。其实，她家里什么都缺，她好吃贪做，靠六十来岁的丈夫在外打工过生活，是我们家族最糟糕的一家了。阿炊公不客气地叫她坐到边上去，说她喝醉了，她就是不依说，喝醉了？来，跟你单对单，你敢不？阿炊公偷偷跟我说，不能让她再喝了，醉后，她会哭的，一声一句地哭，不成样子，她已经疯了，去年下半年来，越来越明显，做了许多不正常的事。
父亲回来了，抱着女儿亲。父亲说，现在实行火葬，省事少多。我们站在门前的菜地上聊，父亲说，他过世了，找一处有阳光的地方种上一棵树，把骨灰洒在那儿就行了。对*实行火葬政策，他非常通。
抱着女儿独自坐着，面对一大片青绿的菜地，阳光安静落到菜叶上。想起去年腊月二八给二婶婆一家照相的事儿。七十九岁二婶婆失去记忆了，糊涂了，说不照，又不是要出嫁，干啥照？二婶帮她梳头，稀疏干涩的白发困难地被拉扯着。岁月就这样将一个人的思想和肉体风干了。二婶要与在读研的儿子和也在读研的未来的儿媳照张相，她去换衣服换鞋子，换出来的还是老旧的衣衫和破旧的鞋子，二婶在梳头，二叔不客气对她说，照什么照？长得这样难看的人。未来的儿媳帮她拍去了后脑上的几根草丝，我按下快门，二婶笑得非常灿烂，只是身子有点弯，为了送孩子读书，他们穷尽了生活。我给单身汉伯父照相，伯父坚决不照。奶奶责怪他后，同意了，说也好，照一张，免的死后，你们不认识我了。伯父老是歪着脖子，一连拍了几张，还是歪着。
母亲要我们留下来过夜，可是妻子不愿意，于是连夜返回，到了城里已是晚上八点。
2006年2月1日：三楼同学的弟弟有车，少了个开车的，叫我当司机，带着他们的几个舅舅回乡下老家。同学老家在新厝，今年全村83户将全部搬迁进城，尤溪坂面电站下闸蓄水，这儿将成为库区。
新厝闭塞，都是山，找不到一块平地，有那丁点儿平的，建了房。一座山，一条路，一
座房子。同学舅舅说，不好，一点也不好，早就要离开这儿了。同学家旁边种有：一株枇杷，结满细小的果。一株桃树，花还没开。一株金桔，同学的父亲带着两个孙子到那树下，用棍子去敲果子，一下一下，果子连同叶子一同落下来，乐坏了小孙子。一棵板栗树，掉光了叶，只剩下枝干，单调得很。一片李树，无叶，我记住这李子了，十二年前，我跟同学来摘果，果小，味道很好。问同学父亲，说还长，味道一样的好。都十二年了，那时，我在中学教书，十二年，一眨眼就过了，那时，我们刚毕业，单纯，无忧无虑，满腔热血，现在，我们都有了妻室儿女，承担太多的责任。还有一大片竹子，一大片的山楂。
他们在喝酒。我坐在外面晒太阳，对面是陡峭高山，阳光似乎要从坡上落下来。看到风，慢慢地走，从这一棵到另一棵，从这座山到另一座山，翻过山顶，到看不到的地方。也有的，只停留在近处的一棵树上，枝叶轻轻摇摆，像孩子在游戏那般。
回到城里，两个弟弟从老家出来，邀在城里打工的姑姑一家过来吃晚饭。除姑丈喝了一小瓶白酒，其他人喝饮料。饭毕，聊会儿天，散去休息。
2006年2月2日：今天初五，今气暖和。天气预报明日起降温。小弟弟到三明预买到重庆上学的火车票。我带上大弟弟去给乡下的舅公拜年。
骑着摩托，一个小时车程，到了舅公家。舅公单身，他抱养来的儿子一家在城里过年，生活境况不好。舅公结过婚，生一子，年轻的妻子上吊自杀后，儿子被妻子的娘家人抱走。那儿子也成家了，跟舅公没一点情感。舅公说，那是“笨”孩子，生活也不好。
舅公的房子很小，一个厨房，两间屋，小小的客厅三面敞开，风雨穿堂过。家收拾得十分整洁，房前屋后也非常干净清楚，连同那个小小的菜园子和篱笆墙。
舅公下厨，我说泡一个汤，吃个红蛋就行了。舅公边聊着，说自己的身体非常糟糕，夜里睡觉出大汗，浑向湿透，有时醒来，就起来坐着过夜，不敢再躺下入睡。也吃了一些乡村草药，不见效。他的床上垫着一张白色的塑料布，天天换洗。我看到他的床头上挂了一把二胡。舅公干瘦憔悴，头发没一点光泽，好像是离世回来的人。舅公问起他的姐姐我的奶奶的身体情况，我说还行，只是风湿，腿脚有些不便。舅公说，那就好，姐姐十几年没回来了。
我打了叔叔的手机。叔叔在离舅公村子不远的垠顶阁矿区给老板看工地。叔叔来了，要放鞭炮。舅公说不要放，接过鞭炮，放到房间藏起来。叔叔告诉我，给老板守年工资翻倍，算到正月十五，他跟婶婶俩可以多赚两千多块，解决在三明卫校读书的堂妹的学费了。
来了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，提了一小袋苹果，大声叫舅公舅公的。舅公说，不敢，你很疼我了。相互认识后知道，她是姨婆（舅公的二姐）媳妇的妹妹，成为舅公的邻居。
简单的饭菜上来了，舅公可能拿出了最好的菜：一碗瘦肉，一碗花菜，一个菇汤，几块鸭肉，四瓶啤酒。舅公没入席，坐在边上，说自己没一点味口。他让我们先喝那两瓶，说贵了五毛钱。我们四人喝了两瓶啤酒。
临走时，我拿了50块钱放到舅公的口袋里，舅公没有一丝拒绝的意思，只是说我太疼爱他了。那妇人留我到她家坐坐，我谢绝了。
2006年2月3日：张生莫邀到饭店吃午饭。他们先到，在座的还有计生局刘副局长一家，屏山信用社小颜抱着他八个月的女儿。比我更迟到的是小廖，在城里开了个门诊。我们都是老乡。
大家都愿意喝点啤酒，聊事儿。聊到他们的同学结婚后过着挺不错的日子。之前，那同学与自家仅一条水沟之隔的邻居女孩梅珠订了婚，后来，同学出海远洋捕鱼，女孩在厦门打工被其车间主任勾走。他们就解除了婚约。梅珠我认识的，长得漂亮的女孩，她的身材和长发尤其诱人，初中时，不知有多少男同学迷恋着她。
我问信用社小颜，孩子的妈妈怎么没来？小颜说，找孩子的二爸去了。怎么这样说话呢？我不敢多问。因带着孩子，小颜先走了。他们说，小颜的爱人特坏，现在闹离婚。刘副局长说，早点离了好。说起他们恋爱的一个事儿，也不应当叫什么恋爱，只是认识而已，女的把小颜带到旅舍，脱光衣服后，拨打110，说人家要强奸她。这事不知如何了决的，总之，他们结婚了。
席散后，走在街上，张生莫说起今年人事调整的事，说找不到人，怕是提拔不了。我说，去找找领导。我好像听他说过市里的一个领导对他不错的。
我到了邮政书店，拿到了订阅的报刊杂志《青年文学》《当代作家评论》《文学报》。
下午，下岗后在城里做小生意的良余公来访，在城里他是我最亲的亲人。吃火锅，陪他喝了一瓶啤酒。他说了一些家事，说自己去年赚了一万多块，送三个孩子读书，日子艰难。在福建师大念书的大女儿今年毕业，可以松口气。说自己现在的朋友越来越少，他对应不了过多的人事。他想让女儿回到县城一所高中任教。他喝了两小杯白酒，满脸红光，说自己实在不会喝酒。我的手机响了，单位副局长让我到他家吃饭。他说，领导招呼一定要去。很知趣那样提前走了。
喝了半瓶多张裕干红，醉了。从领导家里回来，躺到床上去，身心疲惫。
2006年2月4日：今天初七，立春日。半夜里，我听到细碎的雨声，听到花开的声音，听到最后一片枯叶掉落大地的声响，听到雨棚那儿扑咚扑咚的声音，好似刚学步的小孩走来。我起来，我看到路灯只照亮了一棵宽大青翠的树冠，雨滴在树叶上，闪着动人的光。风在树上，轻柔地摆，春天在那里摆呀摆，无人知晓地摆。
一瞬间，迎春的鞭炮声炸响，城市上空亮起红色的光，黄色的光，黑色的光。这个时辰一过，一切平息下来。慢慢地，天边有了一丝乳白色的光，春的第一天开始了，时光有了另一种意义。
我躺在床上。想着，我一切都有了，有了工作，有了老婆，有了女儿，有了房子。想着，我内心深切那个巨大的“场”却空空的，我一无所有。
2006年1月28日：昨夜有雨，晨起的鸟鸣清脆欲滴，湿润的远山，湿润的草木和水泥路面，湿润的空气和阳光，柔和的风。心里头好似有一股春水在流动，舒畅清爽。我确信春天从今天开始。今天是除夕，有许多事要做。
拖了地板，擦了茶几、餐桌、灶台，擦了书桌和电脑。一个上午过去。
父亲运自家种的桔子出来，一一给老领导送去。他要回乡下老家过年，把剩下的交给了我，父亲给了我一张纸，上面写了老领导的电话。帮忙送了一些，有的电话关机联系不上，有的回乡下老家过年。完成了父亲交办的任务，去理发，花了二十分钟，提价了，从五块提到了八块。理发店门口有卖鞭炮，才想起家里没有炮。还花了十块钱买了四个烟花，给女儿，她会很开心的，这年某种意义上说属于她的。
赶紧去给两位关心我着成长的领导送年，他们挽留我，我说，我得赶紧走，家里好多事呢。已是下午4点，钻进树人文体用品店，老板一家子忙着收拾店内的物什，说要关门了，赶着过年。买了四张红纸。又在沿街随意摆着的摊子，买了点花菜、生萝卜，萼菜。卖菜的小年轻说是帮父亲忙的，也不知行情，随便卖着，他也想赶着回家。看上去他像个大学生，虽然衣衫褴褛，白净的脸写满了聪慧。匆忙往家里赶，不时有年的鞭炮声响起。
夜幕降临。擦洗了两架自行车和一部父亲送给我的老旧摩托车，女儿在旁边看，呀呀地叫着，不时要插手。我告诉女儿过年了，过了年，明天你就三岁了。
岳父一家过来，妻子在忙着年夜饭。写了对联：“神犬续天鸡九州吟岁，新春临大节万众拜年”横披：“喜气盈门”。天黑了，城市的楼层节日灯火亮起，天空飘满了烟花，浓烈的烟火味充满了这个小小的县城。
吃年夜饭，电压不足，电磁炉用不上，吃不成火锅，又忙着下厨边炒边吃着。席间，说起忘了让父亲带点年货回家，说这事应当作儿媳的妻子做的。妻子大为不快。饭毕，已是九点半，给女儿准备了压岁钱，看春晚，也不知什么时间睡着了。就这样过了年，过了有生以来在城里的第一个年。
2006年1月29日：是大年初一，七点半，办公室林主任来电话，问新年好，说九点局里开一个会，团拜会。发现昨夜有三十二个短信未读。不时有短信再发过来。赶紧起床，洗脸，刷牙，煮长寿面，往里头放了三个红蛋。用手提壶烧了一壶水，摆上水果、瓜籽、糖果、香烟等等。吃了一碗面，已是八点半，泡了一杯茶喝下（在乡下过年，大年初一，母亲给我们倒一杯早茶，以示新的一年健康平安）。妻儿未起床，告诉她们饭在锅里。抓一把糖，给三楼同学的孩子，招呼新年好。开门，怕放鞭炮，点了四次，才成功。
骑了自行车。街道冷清，可是卖烧烤的早早摆了摊。残疾乞丐人抓着个盆子在地上爬行。卖甘蔗的夫妻俩身披着长褂忙开了，我注意了他们的衣衫和鞋子全是新的。卖水果的那个瘦高的中年人站在小摊 后面，目光呆滞地看着冷清的世界。捡垃圾的挑着行当缓慢地走着。卖气球的，卖冰糖葫芦的，一切都没改变。
除小乐回乡下老家过年外，其他的十一个人都到齐了，聚在局长室里，乐哈哈的，说笑
着。先是泡茶，过了三泡，大家在猜这茶叶的价钱，局长说是好茶，一一地猜，谁也没猜中。说是一斤五百七买来的，还是优惠价了。局长说话了，轻松温柔，抓住了节日气氛。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，家庭幸福。然后给了红包。大家谢过局长，局长说这是大家的，不言谢，我也有一份。再然后，各自散了，一出来，大家掏出手机打电话，乐哈哈的。
街上人一下多了起来。给妻子打了电话，问在哪，想让女儿到公园逛逛。妻子在洗衣服，接话口语逼人。我说，今天是大年初一，你不必要这样做事。
全家在三楼同学家吃午饭，喝了啤酒，醉了，躺在床上，突然想起梭罗的话：“有了思想，我们可以在清醒的状态下，欣喜若狂。”
睡了一个下午。后来才知道喝了四瓶，大大超量了，说实在的，那时，我是想醉的。
2006年1月30日：晨起，看了南方和北方的山，看了城市上空的蓝天。这样的干净，我看清楚了一切，远山的脉络，一个枯死的马尾松，几处坍塌的山体，最初阳光下，山上树下的影子。它们一下离我近了，它们也过节了，呼吸着一年里难得的干净空气。我真正的感受到这是过节了，美好的一切，我们都沉浸在祝福里。
岳母来电话，让我们跟大舅子去给几个叔叔拜个年，说去年没去的。她的意思说人家会见怪的。骑着摩托，带了妻子女儿，买了四箱苹果，到了城郊妻子的四位叔叔家。只有三叔在，其他都给他们的岳丈拜年去了。我们去了河对面二叔家，坐着喝茶，不久二叔回来了。我请他抽烟，他却请我中华烟，说试试这个。二叔是杀猪的，告诉我们去年送三个孩子读大学，基本没剩钱。我说，不得了，我这公务员最是寒碜了。
喝酒，二叔拿出了剑南春。大舅子说，这好酒要留着接待更上层的客人。二叔说，农民家哪来的上层客人，还是开了。我不敢喝白酒，只是喝啤酒。
二叔家旁种了一小畦苦菜，妻子去采摘，二叔的大儿子帮忙摘，二婶也来了，我女儿也去摘。我说，挖一株回去吧，种在阳台，挺好的。二叔非常开心，如果可以，似乎乐意把这一畦苦菜奉献出来，全搬到我家屋顶上种着。
又到了三叔家继续喝酒，三叔的姨丈也来拜年，说是开车，一向不喝酒。在场三叔的女婿说，昨夜，县医院所有的外科医生都去加班，他CT 室的也去了，昨日，有十三个人住院，全是车祸，撞得个个血肉模糊。说，当医生的命就是不好，他现在非常想睡觉。
从三叔家出来，我带妻儿都相邻的上太龙水殿去。一路上碰到的全是摩托车，年轻的小帅哥也好，青年人带着一家四口人也好，都一脸红红的酒色，疯狂飚车。我对自己说，他们真的酷毕了。买了烛火鞭炮，一整套礼仪后，我为自己为妻子为女儿各抽了一签，我的第十七签：“口舌时时见，疾病保安康；家门多坎坷，口舌落空亡。”殿里的老头说这签不错，不要单纯看字面意思不好，其实这签不错。我弄不明白，这怎么好了？看来我是白读了一肚子书了。
晚上，妻子的舅舅、表哥表嫂一行六七人来拜年，我的好友颜建万携妻子和得了白血病的儿子来访。我是主人，我得让他们兴尽，我把三楼的同学一起叫来陪他们喝，我醉得一塌
糊涂，我感觉整个屋子转了起来，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走了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躺在床上睡着了。
2005年1月31日：很迟起床，今天初三，天阴，成团云朵布满南方的天空。
早饭后，太阳出来，满满的粉红色光落满大地每个角落。给父亲打电话，想回老家。老家，二十五公里外那个给了我童年和少年的地方，我是一直想回去的，在城里呆了六七年了，我还是不适应这里的一切，不适应这里的空气和灰色的天空，不适应这里混乱的街道和自以为是的人群。
老家里来了很多客人，他们正在喝酒，四十来岁的我当叫他大公的阿炊在主持酒场，看到我，他们都异口同声招呼，来来来，喝酒。我在寻找我的父母，说阿晶公过世，去年除夕夜走了，今天出山。父母亲在他家忙活。
新使婆也在座，肥胖的身子占据桌子一方，身上发出难闻的味道。她大碗的喝啤酒，大声说事，说家里什么都好，就差一个媳妇。她不会生育，收养贵州来的一个少年成人，算是她的儿子。后来他因盗窃，被判五年刑，去年出狱，在外打工，没赚到钱，没回家路费，除夕那天，家里用摩托车把他从远在百来公里外的永安市载回来过年。其实，她家里什么都缺，她好吃贪做，靠六十来岁的丈夫在外打工过生活，是我们家族最糟糕的一家了。阿炊公不客气地叫她坐到边上去，说她喝醉了，她就是不依说，喝醉了？来，跟你单对单，你敢不？阿炊公偷偷跟我说，不能让她再喝了，醉后，她会哭的，一声一句地哭，不成样子，她已经疯了，去年下半年来，越来越明显，做了许多不正常的事。
父亲回来了，抱着女儿亲。父亲说，现在实行火葬，省事少多。我们站在门前的菜地上聊，父亲说，他过世了，找一处有阳光的地方种上一棵树，把骨灰洒在那儿就行了。对*实行火葬政策，他非常通。
抱着女儿独自坐着，面对一大片青绿的菜地，阳光安静落到菜叶上。想起去年腊月二八给二婶婆一家照相的事儿。七十九岁二婶婆失去记忆了，糊涂了，说不照，又不是要出嫁，干啥照？二婶帮她梳头，稀疏干涩的白发困难地被拉扯着。岁月就这样将一个人的思想和肉体风干了。二婶要与在读研的儿子和也在读研的未来的儿媳照张相，她去换衣服换鞋子，换出来的还是老旧的衣衫和破旧的鞋子，二婶在梳头，二叔不客气对她说，照什么照？长得这样难看的人。未来的儿媳帮她拍去了后脑上的几根草丝，我按下快门，二婶笑得非常灿烂，只是身子有点弯，为了送孩子读书，他们穷尽了生活。我给单身汉伯父照相，伯父坚决不照。奶奶责怪他后，同意了，说也好，照一张，免的死后，你们不认识我了。伯父老是歪着脖子，一连拍了几张，还是歪着。
母亲要我们留下来过夜，可是妻子不愿意，于是连夜返回，到了城里已是晚上八点。
2006年2月1日：三楼同学的弟弟有车，少了个开车的，叫我当司机，带着他们的几个舅舅回乡下老家。同学老家在新厝，今年全村83户将全部搬迁进城，尤溪坂面电站下闸蓄水，这儿将成为库区。
新厝闭塞，都是山，找不到一块平地，有那丁点儿平的，建了房。一座山，一条路，一
座房子。同学舅舅说，不好，一点也不好，早就要离开这儿了。同学家旁边种有：一株枇杷，结满细小的果。一株桃树，花还没开。一株金桔，同学的父亲带着两个孙子到那树下，用棍子去敲果子，一下一下，果子连同叶子一同落下来，乐坏了小孙子。一棵板栗树，掉光了叶，只剩下枝干，单调得很。一片李树，无叶，我记住这李子了，十二年前，我跟同学来摘果，果小，味道很好。问同学父亲，说还长，味道一样的好。都十二年了，那时，我在中学教书，十二年，一眨眼就过了，那时，我们刚毕业，单纯，无忧无虑，满腔热血，现在，我们都有了妻室儿女，承担太多的责任。还有一大片竹子，一大片的山楂。
他们在喝酒。我坐在外面晒太阳，对面是陡峭高山，阳光似乎要从坡上落下来。看到风，慢慢地走，从这一棵到另一棵，从这座山到另一座山，翻过山顶，到看不到的地方。也有的，只停留在近处的一棵树上，枝叶轻轻摇摆，像孩子在游戏那般。
回到城里，两个弟弟从老家出来，邀在城里打工的姑姑一家过来吃晚饭。除姑丈喝了一小瓶白酒，其他人喝饮料。饭毕，聊会儿天，散去休息。
2006年2月2日：今天初五，今气暖和。天气预报明日起降温。小弟弟到三明预买到重庆上学的火车票。我带上大弟弟去给乡下的舅公拜年。
骑着摩托，一个小时车程，到了舅公家。舅公单身，他抱养来的儿子一家在城里过年，生活境况不好。舅公结过婚，生一子，年轻的妻子上吊自杀后，儿子被妻子的娘家人抱走。那儿子也成家了，跟舅公没一点情感。舅公说，那是“笨”孩子，生活也不好。
舅公的房子很小，一个厨房，两间屋，小小的客厅三面敞开，风雨穿堂过。家收拾得十分整洁，房前屋后也非常干净清楚，连同那个小小的菜园子和篱笆墙。
舅公下厨，我说泡一个汤，吃个红蛋就行了。舅公边聊着，说自己的身体非常糟糕，夜里睡觉出大汗，浑向湿透，有时醒来，就起来坐着过夜，不敢再躺下入睡。也吃了一些乡村草药，不见效。他的床上垫着一张白色的塑料布，天天换洗。我看到他的床头上挂了一把二胡。舅公干瘦憔悴，头发没一点光泽，好像是离世回来的人。舅公问起他的姐姐我的奶奶的身体情况，我说还行，只是风湿，腿脚有些不便。舅公说，那就好，姐姐十几年没回来了。
我打了叔叔的手机。叔叔在离舅公村子不远的垠顶阁矿区给老板看工地。叔叔来了，要放鞭炮。舅公说不要放，接过鞭炮，放到房间藏起来。叔叔告诉我，给老板守年工资翻倍，算到正月十五，他跟婶婶俩可以多赚两千多块，解决在三明卫校读书的堂妹的学费了。
来了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，提了一小袋苹果，大声叫舅公舅公的。舅公说，不敢，你很疼我了。相互认识后知道，她是姨婆（舅公的二姐）媳妇的妹妹，成为舅公的邻居。
简单的饭菜上来了，舅公可能拿出了最好的菜：一碗瘦肉，一碗花菜，一个菇汤，几块鸭肉，四瓶啤酒。舅公没入席，坐在边上，说自己没一点味口。他让我们先喝那两瓶，说贵了五毛钱。我们四人喝了两瓶啤酒。
临走时，我拿了50块钱放到舅公的口袋里，舅公没有一丝拒绝的意思，只是说我太疼爱他了。那妇人留我到她家坐坐，我谢绝了。
2006年2月3日：张生莫邀到饭店吃午饭。他们先到，在座的还有计生局刘副局长一家，屏山信用社小颜抱着他八个月的女儿。比我更迟到的是小廖，在城里开了个门诊。我们都是老乡。
大家都愿意喝点啤酒，聊事儿。聊到他们的同学结婚后过着挺不错的日子。之前，那同学与自家仅一条水沟之隔的邻居女孩梅珠订了婚，后来，同学出海远洋捕鱼，女孩在厦门打工被其车间主任勾走。他们就解除了婚约。梅珠我认识的，长得漂亮的女孩，她的身材和长发尤其诱人，初中时，不知有多少男同学迷恋着她。
我问信用社小颜，孩子的妈妈怎么没来？小颜说，找孩子的二爸去了。怎么这样说话呢？我不敢多问。因带着孩子，小颜先走了。他们说，小颜的爱人特坏，现在闹离婚。刘副局长说，早点离了好。说起他们恋爱的一个事儿，也不应当叫什么恋爱，只是认识而已，女的把小颜带到旅舍，脱光衣服后，拨打110，说人家要强奸她。这事不知如何了决的，总之，他们结婚了。
席散后，走在街上，张生莫说起今年人事调整的事，说找不到人，怕是提拔不了。我说，去找找领导。我好像听他说过市里的一个领导对他不错的。
我到了邮政书店，拿到了订阅的报刊杂志《青年文学》《当代作家评论》《文学报》。
下午，下岗后在城里做小生意的良余公来访，在城里他是我最亲的亲人。吃火锅，陪他喝了一瓶啤酒。他说了一些家事，说自己去年赚了一万多块，送三个孩子读书，日子艰难。在福建师大念书的大女儿今年毕业，可以松口气。说自己现在的朋友越来越少，他对应不了过多的人事。他想让女儿回到县城一所高中任教。他喝了两小杯白酒，满脸红光，说自己实在不会喝酒。我的手机响了，单位副局长让我到他家吃饭。他说，领导招呼一定要去。很知趣那样提前走了。
喝了半瓶多张裕干红，醉了。从领导家里回来，躺到床上去，身心疲惫。
2006年2月4日：今天初七，立春日。半夜里，我听到细碎的雨声，听到花开的声音，听到最后一片枯叶掉落大地的声响，听到雨棚那儿扑咚扑咚的声音，好似刚学步的小孩走来。我起来，我看到路灯只照亮了一棵宽大青翠的树冠，雨滴在树叶上，闪着动人的光。风在树上，轻柔地摆，春天在那里摆呀摆，无人知晓地摆。
一瞬间，迎春的鞭炮声炸响，城市上空亮起红色的光，黄色的光，黑色的光。这个时辰一过，一切平息下来。慢慢地，天边有了一丝乳白色的光，春的第一天开始了，时光有了另一种意义。
我躺在床上。想着，我一切都有了，有了工作，有了老婆，有了女儿，有了房子。想着，我内心深切那个巨大的“场”却空空的，我一无所有。